“时间之流重得不可计量,我们都努力过,故而在今天懂得随波逐流。”
    在个人博客上写完这句话,我就收拾好行装离开了C城。临行时下起了大雨,义父左手撑伞,右手肩扛行李箱,就这样护送我离开C大,直到机场。在飞机上,我盖上披肩睡了很久的觉,一边哭一边睡。左臂被西方的太阳炙烤,却知晓整个身体已位移向东方。流云密布起来,我分不清视阈下究竟是大地还是海洋,那斑驳却清晰的弧度是否正是陆与水的交界。飞机继续盘旋,傍晚时分,远处的仙山层云缭绕,这使我拥有某种兴奋——到底,我将实现居住在海滨城市的愿望,并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。
    现实总要碎裂某个介乎成熟与浪漫之间的梦。
    2015年夏,我博士毕业了,正如预期,工作并不好找。为了实现成为高校教师的理想,我选择来到位于海滨城市的L大。夜晚降临,旅店外的黑色泛动光泽,对面的教学楼灯光黄暖,幽邃的丘陵不动声色地包裹着视线,我听见楼下的烧烤摊生意正渐兴隆。而几公里外的海是沉静的,在人们鼎沸的生活里,海是一个人尽皆知又不必提起的秘密。
    憧憬中的大海并没有很快进入我的视线,与之相对,我领到了破旧的过渡房,以及现实的预警。因为急于在毕业后立刻拥有一份工作,我并没有仔细打听具体的就职情况就草草签订了三方。真的来报到了,却逐渐发觉种种让人骇异之处。学院与大学之间关系松散,原本不是同一所学校,只由于招生困难才决定同L大合并。合并后虽名为L大的学院,人事关系等诸多问题却并没有打理得很清楚,自身也依旧保持原有的教学团队与教学模式不变,并没有试图进一步更新。在入职过程中,我感到了博士身份的尴尬与孤立,同时也深受人事关系的推诿之苦。尽管学院人事处的负责老师一直很关心我的入职,也向我无私提供了多项帮助,我却还是在一个个夕阳欲坠的傍晚身感动摇之念。
    一周后,我再次回到机场,准备回家乡探望父母。这座海滨城市刚刚经历了台风的扫尾,明丽又空无。我想到自己读博三年后的精神境遇,在经历了漫长而枯燥的博士论文写作后,我开始对学术渐失最初的欲望,逐渐面对生活的现实,懂得不必过于强求理想化的人生,也不必成为所谓的名师学者,享受生活、珍惜当下才是一个年近三十之人最应领悟的关怀。我们应该做自己,充分涵泳及表达属于个体的内在体验,并在这份体验中手握真实的人生,不是吗?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,我才在年少拼杀后,沉稳地写下一句“故而在今天懂得随波逐流”。然而,当我发觉所逐之流已是臭水一沟,对不起,亲爱的,即使你打算做一尾华丽的锦鲤,也必须鲤鱼打挺。即使你咆哮了土地,委身成狗,也还是得选择狗急跳墙。
    就在推着行李箱登机的刹那,我突然就决定了违约离职。
    “各位旅客,您所乘坐的班机已经开始登机了……”念头如箭矢纷至沓来,游动在我的思域,撩拨莫名。纠结一处的能量一旦找到丝毫缺口,便会极力撑破,涌动成巨大的海洋,充斥心的压强。离职?违约?是的。那说不上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考量,但对于一个渴望体制渴望安稳的固步自封的博士而言,放弃一个正式的大学教职也并不是一件轻松容易之事。那等于宣告了自己大半年求职经历的失败,宣告了一个博士有心而无力的客观处境。我需要借用时间的力量来平静自己,以承认自己长时期以来的盲目与急躁。找工作就像找爱人,你得看好了,物质条件合适、长相合适,还要性格合适、志趣相投。说来说去,你和这个人结婚,是为了使你的人生更圆满幸福,而不是磕磕绊绊,纠缠不断。
    离就离吧,况且现在还不算正式结婚。你情我愿,彼此都没有权利捆绑对方的身体和灵魂。
    回到家乡,同父母商量。他们仔细考虑,也同意我解约。毕竟,那是他们的孩子每日都要面对的环境与进行的工作,心里别扭着,也不是长远之计。对于我而言,放弃这份工作意味着我又没有工作了,未来将在何时找到工作,将成为未知数。与之同时,我也将面临第二个无奈的处境:仍旧单身的我,在完成学业后若不即刻投入工作,则又必须回到父母身边,靠他们维持生活。虽然,我父母身居大城市,并非养不起我这个任性的孩子,但一个读大学十年早已半独立的孩子,一个已年近三十的孩子,一个渴望拥有自己独立空间的孩子,实际上早就不该再是一个孩子。从属性上看,这个孩子已经脱离了原有的家庭,即便不去组建新的结合体,也已经早该拥有完整的自主权了。
    在继续表达中国“孩子”难以拥有完全意义上的独立空间之前,我已经深深地感到了无力。我的确没有工夫表达这些,因为我得收尾,我得有效地传播我准备解约的消息,我得找工作了。
    “喂,是导师吗,我想和您汇报一下工作的情况……”
    “师姐,你好吗,我告诉你呦,我打算解约了……”
    对,既然不想干,就免去正式上班后再辞的麻烦事儿……”
    家乡上空开始飘散着传递我离职消息的电波,对比博士毕业时离开C大的悲伤,此刻的我连起码的文艺权利也没有了。导师及同门纷纷给我出主意,劝导我放平心态,继续求职。起初我也如坐针毡,对于半点新职位的风吹草动都格外经心,火急火燎地到处打听消息。慢慢地,我也学会接受现实,不再那么急躁,而是开始静下心来翻阅招聘消息,并锁定有意向工作的省份点击每一所大学查询。这次我告诉自己,一定不能着急,要做好长期找工作的准备,其间可以选择做一份兼职。无论如何,要好好考虑,了解清楚,抓稳机会。要承认自己寄身父母身边的事实,要接受自己的失败,要承受住离职的压力。
    “是L大人事处吗?我打算解约离职了。”
    “学院老师您好,出于各种原因吧,我不打算在这里工作了。”
    这是新一重的人生困境。待业,这个从未曾陌生的词语一旦与自己勾连,其中滋味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全新体验。我们深受体制之苦,却从不愿放弃,明明知道“青椒”的命运也非一帆风顺,依然为此前赴后继。那是一条灰濛濛的道路,有些冥界的意味,无灯,路人的表情暧昧,自己就是自己的使者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听说,博士毕业求职看重四项标准:出身院校、性别、导师、论文。我读了很不好找工作的文科,本硕毕业于非211的师范大学,博士毕业于全国十名左右的985。我是女生,因为性别原因,被两所大学直言拒绝,我导师是有名的学者,对学生十分关心,一直积极帮我寻找工作,我发表过四篇cssci,论文合计不下十篇。就是这样一个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学业层次,使我至今仍徘徊在校门之外。我仍然留恋高校,这成为了一种心结,为了留在高校,我甚至在考虑教辅岗位了。实际上,适合我工作的院校并不少,但高不成低不就,内心依然有自己居高不下的姿态,不就是如此吗?就在几年前,博士毕业生还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选择对象,如今似乎连就业也困难起来。
    我躺在家乡的床上,看着窗外,这座距离北京并不遥远的城市正值高温。黑色的雾气笼罩下来,我看不见更远的地方。在感叹教育体制等诸多社会问题之前,我最好先梳理好自己,因为唯一能够改变和调整的,仍是自己。很多年前,在考研考博的痛苦拼杀之时,我和我的战友们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命运,背负着某个理想,即便现在看来有些文艺,也仍旧一直在背负,内心那颗坚定的核并没有真正丧失。我们也曾无奈地讨论着这条贼船的航行与未来:
    “哪里有所谓成功,又哪里有所谓尊严,不过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罢了。当年,张爱玲笔下的葛微龙看着妓女,不早也说了,‘她们是不得已的,我是自愿的’。人生没有回头的命运,既然愿意上这贼船,又不愿也不能下来,那不过还是那句话,就‘苟且’地努力着吧。”
    时间之流重得不可计量。是的,就“苟且”地努力着吧,只有经历着,才明白何以“苟且”,只有“苟且”着,才知道仍需努力。